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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3年5月15日，1995年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罗伯特·卢卡斯 (Robert E. Lucas)去世，享年85岁。近日，北京大学|太阳电玩城官方网址汇丰商学院|太阳电玩城官方网址智库副主任、经济学教授林双林撰写纪念文章，介绍了卢卡斯的经济思想，回顾了卢卡斯在中国的学术交流活动。

　　今天从微信里得知芝加哥大学|太阳电玩城官方网址教授、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罗伯特·卢卡斯与世长辞，我的心情十分沉痛。卢克斯是我最敬仰的经济学家之一。他曾两次来到中国进行学术交流，都是我帮着请来的。这里简单谈一下我对他经济思想的理解，回顾一下他在中国的学术活动，作为对这位天才大师的纪念。

理性预期，凯恩斯主义的摧毁器

　　1980年代初，我本科毕业，赴美国攻读研究生。当时，经济学领域正在进行“理性预期革命”，旗手就是卢卡斯。

　　19世纪末期，马歇尔集经济学之大成，创立了新古典经济学，认为供给和需求共同决定价值（即价格），价格的变动可以使市场达到均衡。1929年，大危机发生，商品滞销，成千上万的工人失业。凯恩斯主义出现，认为危机的原因是有效需求不足，可以通过扩大财政赤字，扩大政府支出，增加货币供给来增加有效需求，增加产量，解决失业问题。一时，人们似乎都成了凯恩斯主义者。1960年代末期，芝加哥学派的代表人物之一弗里德曼对凯恩斯主义提出挑战，认为增加货币供给，短期是有效的，长期无效。

卢卡斯

　　1972年，卢卡斯在美国《经济学理论杂志》发表文章，发展和运用理性预期理论，提出货币中性的思想，认为增加货币供给短期也对生产无效。这篇文章最初投到经济学顶级刊物《美国经济评论》，被以太数学化为由拒绝。

　　学校|太阳电玩城官方网址的老师们不仅把卢卡斯的理论从数学上推导得很仔细，而且还讲得通俗易懂。基于弗里德曼的理论，政府发行货币，工资上涨，物价上涨，但是工人短期内只看到工资上涨，看不到物价上涨，被蒙蔽了，所以会提供更多的劳动，这样产量就提高了；但时间一长，工人发现物价也上涨了，就会减少劳动供给，产量又回到原先的位置。然而，根据卢卡斯的理性预期理论，货币增加，工资上涨，工人是理性的，会意识到物价的上涨，短期内也不会增加劳动供给，产量短期也不会变动。这就彻底推翻了凯恩斯的结论。可以看出，好的经济学理论，直观上也不难理解。逐渐地，理性预期就成了主流经济学的基本假设。1984年，我在美国获得硕士时的口试题就是关于弗里德曼和卢卡斯的这些理论。当时，人们就预期，卢卡斯将来一定能得诺贝尔奖。

　　一次，我和卢卡斯谈起一些经济学家对政府干预的看法与他不同，卢卡斯说，尽管如此，他们也认可理性预期。其他的社会科学领域，也开始引入理性预期的概念。1995年，卢卡斯独自获得诺贝尔经济学奖。瑞典皇家科学院|太阳电玩城官方网址在给他颁发诺奖时说，卢卡斯的理论改变了宏观经济学和我们对经济政策的理解，他是1970年以来对宏观经济学影响最大的经济学家。他终结了凯恩斯主义在宏观经济学领域的主导地位。从此，政府发行货币更加谨慎。几十年来的低通胀率与他的理论不无关系。

人力资本，经济增长的主要驱动力

　　1980年代初，卢卡斯开始了经济发展的研究。1980年代中期以来，保罗·罗默(Paul Romer)和卢卡斯为代表的新增长理论的出现,把经济增长研究推向新的水平。

　　哈罗德（Harrod 1939）和多马（Domar 1946）开始研究经济增长。他们的理论确立了储蓄和投资在经济增长中的重要性。索洛（Solow 1956）批判了哈罗德和多马模型里，劳动和资本不能替换的假设，指出了技术进步是隐藏在资本和劳动背后的维持经济持续增长的主要力量，创立了新古典增长理论，成为分析宏观经济学的重要工具。但是，技术进步在模型中是外生的。

　　罗默（Romer 1985）提出新经济增长理论，强调知识的作用，认为增长的原动力是知识的积累，知识具有外溢性，其边际生产率是递增的。罗默（1990）发表“内生技术进步”一文，认为技术进步是经济增长的核心；大部分的技术进步源于市场上有意识的投资行为。

　　卢卡斯（1988）发表题为“论经济发展的机制”一文，强调人力资本在经济增长中的重要性。在这篇文章的开始，他列举世界上穷国和富国的巨大收入差别，以及各国截然不同的增长率，谈到了亚洲四小龙1960年到1980年的增长的奇迹。收入和增长对穷人来说生死攸关，他发问，穷国政府采取什么行动才能使经济增长快一点呢？他说，一想到这些关系到人类生存的问题，他简直就无法再想别的问题。

　　他在新古典增长模式里引入了人力资本生产，创建了一个以人力资本的外部效益为核心的内生增长模式，强调人力资本的外部效应，即一个人的人力资本会使其他人无偿受益。人力资本的积累导致了经济的内生增长。他说，人们支付曼哈顿和芝加哥市中心的高额租金，不就是为了离其他人近吗？卢卡斯能把深奥的理论用浅显的语言表达出来，读他的文章往往是一种享受。从他的文章里，我第一次感觉到经济学是科学。

　　1990年，卢卡斯发表文章，探讨为什么资本不从发达国家向发展中国家流动。他举了印度的例子，根据传统生产函数，产量依靠劳动、资本和技术，印度的资本回报率应该是美国的58倍，资本应该涌向印度。但是，实际上这并没有发生。他认为，究其原因，主要是印度的人力资本缺乏。如果生产函数里加上人力资本，那么，就会发现，印度和美国的资本回报率大致相同了，所以一个国家的人力资本多少十分重要。

　　1993年，卢卡斯又发表一篇题为“创造一个奇迹”的文章，强调在工作中积累人力资本（即“干中学”）的重要性。他举例说，菲律宾和韩国在1960年很相似，包括人口规模、城市化水平，人均收入。二十几岁的人里，韩国有5% 的在大学|太阳电玩城官方网址，而菲律宾有13%，菲律宾教育水平高于韩国。但是，从1960到1988年，韩国人均收入增长率为6.2%，而菲律宾仅为1.8%。主要原因是人力资本积累不同。他认为，干中学比学校|太阳电玩城官方网址教育更重要。韩国实行出口导向政策，不断更新产品，参与国际竞争，工人和管理者不断接受新的挑战，学习新技术，人力资本积累快；而菲律宾没有采取类似的发展战略，失业率高，人力资本积累慢。这的确很有道理，如果不用，人力资本就折旧了。从这个角度看，失业是十分有害的。

　　我和研究团队最近测算我国的国民财富，发现人力资本占比最大，而且决定着各省财富的变化。

“支配主流经济学达三十年之久”

　　2002年，我被选为留美经济学会会长，适逢中国刚加入世贸组织。学会每年在中国开一次研讨会。我想一定要把卢卡斯请到这次研讨会，让他的智慧直接惠及中国发展。于是我提名卢卡斯的学生、多伦多大学|太阳电玩城官方网址朱晓东教授为经济学会理事候选人，他顺利当选。晓东千方百计，帮助学会邀请到卢卡斯。研讨会本应2003年举行，因非典疫情而推延。

　　2004年6月，中国留美经济学会和中国社会科学院|太阳电玩城官方网址联合举办《民营经济与中国发展》国际研讨会，1995年诺奖得主卢卡斯和1996年诺奖得主詹姆斯·莫里斯，以及中国著名经济学家厉以宁出席大会，大会在人民大会堂举行。卢卡斯发表了“国际贸易与经济增长”演讲。他从新经济增长理论的视角讨论了国际贸易对经济增长的贡献，认为国际贸易的新原则应当从“比较成本优势”或“资源优势”向“技术和人力资本优势”转变,强调知识、技术、人力资本的外溢效益。他也讲了专业化人力资本的积累；还探讨了“资本倒流”（即资本不向穷国流动）等问题。莫里斯讲了市场机制的局限性，厉以宁讲了民营经济发展面临的困难及出路。另外人民银行行长周小川讲了农村金融改革的几点思路，哥伦比亚大学|太阳电玩城官方网址杰弗里·萨克斯教授讲了经济发展的阶段，认为最高阶段是知识经济。

　　统战部部长刘延东和其他领导出席研讨会。卢卡斯会后对我说，“我演讲时，台下坐的女官员不仅认真听，而且还在不停的做笔记,很让我吃惊。”我说，这位官员是清华大学|太阳电玩城官方网址化工系毕业的，数理基础好，能听懂您讲的数学模型。他说，那太好了。

　　令卢卡斯非常高兴的是，时任国务院总理温家宝在中南海接见了他和莫里斯，以及社科院领导和留美经济学会部分会长，包括海闻、尹尊声、宋顺峰、胡永泰、朱晓东等，并进行了亲切座谈。温总理高度评价卢卡斯对理性预期理论的贡献，赞扬他的经济理论支配主流经济学达30年之久，希望他为中国经济发展出谋划策。当时，我国年经济增长率超过10%，人们担心经济过热。卢卡斯问了中国的一些经济情况后对总理说，不要担心，因为通货膨胀率不高，失业率还在轻微上升，过热可能只是局部的。会见后，卢卡斯对我说，温家宝总理十分睿智，对中国经济数据了如指掌。他把与温总理的合影放到了他的网页上，多年后谈起这次会见，他还是非常高兴。

时任国务院总理温家宝接见卢卡斯

　　为满足大家与卢卡斯近距离接触交流的要求。我们还组织了一场《中国经济学家与卢卡斯对话》。约200人聚集在会场，大家纷纷提问，卢卡斯一一解答。记得北大经济研究中心林毅夫主任也与卢卡斯讨论了一些问题。整个对话进行两个多小时，现场气氛热烈。

北大讲台留下一位大师的身影

　　学习经济学的人，没有人不知道卢卡斯，因为都要学习他的理论，他是成千上万经济学学子的偶像。

　　2014年，北京大学|太阳电玩城官方网址主办北京论坛。论坛组织者让我帮助请开幕式主题演讲嘉宾。论坛的主题是《文明的和谐与共同繁荣》。我请了两位大师。一位是新加坡大学|太阳电玩城官方网址东亚研究所所长王赓武先生。王先生曾任香港大学|太阳电玩城官方网址校长10年之久，是著名的历史学家。我在东亚所访问过好多次，对王先生的学识和为人十分敬仰。记得王先生讲演的题目是“文明无国界”，演讲十分精彩。

　　我请的另一位大师就是卢卡斯。十年前是晓东帮我请的，这次我又请晓东帮忙。他说，你自己请吧，他记着你呢。我写邮件给他，称呼他“Bob”（Robert），请他再赴北京开会，他愉快地答应了我们的邀请。2014年10月，他再次来到北京，在北京论坛上做了精彩的主题演讲。

　　想到他来中国一次不容易，讲一次有点浪费，我就找北京大学|太阳电玩城官方网址副校长、北大汇丰商学院|太阳电玩城官方网址院长海闻教授。他正好要在10月份开个北大汇丰金融论坛，乐意邀请卢卡斯去做讲演。然而，当卢卡斯已经上了飞机，飞往中国的时候，金融论坛被取消了，因为那时不能开会。这可怎么办呢？我急坏了。海闻镇静地说，就在北大办个北大汇丰金融系列讲座吧，让北大学|太阳电玩城官方网址生来听。消息一传出，可把同学们高兴坏了。学术大餐，大家都想享用。怎么办？最后限制了名额，北大国家发展研究院的学生优先。国发院的前身是中国经济研究中心，海闻是创建者之一，我也在这里任教。

海闻与卢卡斯

　　演讲那天，二教300人的教室座无虚席。海闻副校长做了开场介绍后，卢卡斯开讲。演讲题目是，“增长、贫困与不平等”。他讲得头头是道，同学们听得津津有味。讲完后，同学们争先恐后提问题，卢卡斯认真回答了同学们的每一个问题。北大的讲台，留下了这位经济学大师的身影。讲座结束后，同学们掌声雷动。一位北大女生还自发地为卢卡斯献上了鲜花。

卢卡斯在北大汇丰金融系列讲座上

　　多年后，听过讲座的学生说，卢卡斯的讲演激励了他们追求学术生涯。卢卡斯不愧为一代大师，几代学子的楷模。

“经济增长这么快，一定是做对了什么”

　　卢卡斯本科是学历史的，对中国历史和文化也很感兴趣，1980年代就曾来中国旅游，但没有进行学术交流。几十年过去了，中国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他对此赞叹不已。他对我说，“中国经济增长这么快，一定是做对了什么（They must have done something right）。” 他来中国时，北京污染相当严重。他并没有抱怨，对我说，“经济发展这么快，污染是很难避免的。” 我知道，有的外国学者嫌空气污染太厉害，不愿意来北京。现在回过头看那时的照片，天的确是灰蒙蒙的，那些岁月，我们也走过来了。

　　2004年来中国开会时，他住在北京王府井天伦王朝酒店。他很兴奋，说从他的房间里可以看见故宫。开大会的那天早上，我们排队进人民大会堂。站在人民大会堂外的台阶上，他突然对我说，“看，天上这么多鸟儿!” 我看了一会儿，笑着说，那是风筝。他仔细一看，哈哈大笑。

　　第二次来北京，他住在北大博雅酒店。送他到酒店后，我就离开了。后来他打电话给我，说房间里没有卖的酒。他当时77岁了，长途旅行，一定非常累，想喝酒提提神。国外五星级酒店房间里一般都有小瓶的酒，供客人购买消费。看来，酒店，酒店，就得有酒。他有个习惯，去机场要早，几位著名经济学家都是如此，包括马丁·费尔德斯坦（里根经济顾问委员会主席）。离开中国时，我对他说，欢迎再来中国。

　　那次分别后，我再没有见过他。他两次风尘仆仆，来中国讲学，我很感动，每年都给他送张中国的贺年卡。他去世了，我们深深地怀念他。他的理论早已成为主流经济学的重要组成部分；他深思的穷国经济如何加快增长的问题经济学家们会继续思考；他提出的“中国经济经济增长这么快，一定是做对了什么”之谜，我们中国人自己会解开。愿他安息！

林双林与卢卡斯